向愷然先生練太極拳之經驗
平江 向愷然 (1890—1957)
陳  鉅整理提供, 199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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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清丁未年間,我在日本會見一位直隸朋友,就聽他說起北方練拳術的人,有幾個大派別,一派是練八卦拳的,一派是練形意拳的,一派是太極拳的,還有一派練岳氏散手拳的。後來由岳氏散手,又產生一派,謂岳氏連拳。此外雖尚有不少的家數,然練習的比較人少,不能自成一派。我當時聽了這些話,不過知道有這些名目罷了。究竟各派是些什麼手法,彼此分別之點,在什麼地方,因那位直隸朋友,不能一一演給我看,無從知道。直到民國癸卯年,遇見李存義的弟子葉雲表、郝海鵬,纔見著了形意拳,八卦拳也看了一部份,太極拳,仍是不曾見著,不過曾聽起葉、郝二人說起太極拳意義,使我增添了許多向往之心罷了,經過了若干年,祇是沒有機會遇著太極拳練得好的朋友,不但無從研究,便想看一次是如何的形式,也達不到這個目的。

到乙丑年(1925)五月,幸有陳微明先生,從北京來到上海,以從楊家學得的太極拳,設一個致柔拳社,專教人練習,我得這個機會,纔從事研究了幾個月,不料正在研練的時候,二十年前教我練拳的王志群先生,也到了上海,我這時與王先生已有好幾年不曾見面了,一向祇聽得王先生在北京,專心研究太極拳,因為原來根柢甚深的緣故,成功比任何人都容易,我於是又從王先生研究,論王先生所練的太極拳,與陳先生所練的本屬一家,陳先生的師承,是楊澄甫,王先生的師承,是吳鑑泉,兩人都是楊露禪的再傳弟子,當然是一家一派的了,但是兩人所傳授的拳式,各自不同,我當時很是疑惑,不敢隨便判斷誰對誰不對,我既以研究拳術為目的,自不能存黨同伐異的心,何況同是太極拳術,又是同出一家呢。衹以研究便利的關係,因王先生住在我家,便專從王先生研究,也時常與陳先生推手,奈不久離了上海回湖南,在湖南找不著練太極拳的人,沒有人和我推手,祇好獨自練習,戊辰七月,我跟著湖南的軍隊到了北京、當時北京已改名北平,因政府遷都南京的關係,北京市面漸就蕭條,影響所及,連幾個練太極拳有名的人物,如楊澄甫、吳鑑泉等,都跟著往南京或上海去了,所會見的幾個,雖也是北方有相當聲望的人,如許禹生、劉恩綬之類,對於太極拳,都有若干年的研究,其所練架式,類似吳鑑泉傳授者為最多,我於是又從許、劉兩人研究了些日子,許君以吳、楊等專練太極拳之人,皆已南去,他辨了一個體育學校,找不著教太極拳的好手,就託人在河南溫縣陳家溝子,聘了一位姓陳名績甫的來。

相傳楊露禪當年,是從陳家溝子學來的太極,他的師傅叫陳長興,從陳長興到現在,代有傳人。此刻陳家溝子的人,少有不練拳的,練的都是太極,沒有第二種拳,在那地方流行。體育學校請來的那位陳姓教授,年齡不過四十歲,是從小專練太極拳,不曾練過旁的拳。到北平後,除在體育學校擔任教授而外,還有許多人,請他到自己家裡去教,我聽得這樣一位人物,少不得要去見一見,這日由許君介紹,在體育學校會面,並見了他練了拳,推了手,還和他談論了好一會,不會他倒也罷了,會過之後,使我更加了疑惑起來,因為他這道地的太極拳,不僅和吳鑑泉傳授的形式大不相同,就是和楊澄甫所傳授的,比較也全不是那門回事,連拳譜上的名目,也不一樣。

吳、楊兩家所傳的姿勢,雖有分別,但是起手都是以攬雀尾為名稱,就是孫祿堂從郝為真所學的,起手名稱懶札衣,也與攬雀尾的音相近似,不管是誰的音轉變了,總還是這個音調差不多的名稱。至於陳績甫練拳起手,叫做金剛搗碓,其中雖也有懶扎衣的名目,惟手法身法,與吳、楊兩家的攬雀尾,孫祿堂的懶扎衣,都無相似之處,且全式名稱,不同之點甚多,如青龍出水、雙推手、神仙一把抓、小擒打、前招後招、鐵叉、切地龍、當地炮等名稱,皆吳、揚二家所未有。至如封似閉,稱六射四閉,單鞭稱丹變,倒攆猴,稱倒捻肱,肩通臂稱閃通背,右起腳稱右插,左起腳稱左插,轉身蹬腳稱蹬一根子,抱虎婦山,稱抱頭推山,雲手稱運手,音尚相近,但身手動作方法亦不多不類,再看他推手祇有同邊活步的一個方法,就是一個左腳向前,一個右腳向前,掤擠進一步,按退一步、我問他推手共有幾個方式,他說就是這一個方式,我又問沒有站定不動腳的推法嗎,他說沒有,我又問他沒有四隅進退名叫大的推法嗎,他也說沒有,我想這就奇了,楊露禪是從陳家溝子學來的,到此不過三傳,何以與陳績甫的相差這麼遠。

楊家練習的方式,倒比較的完備,楊家推手的方式,由淺入深,共有四種,最初彼此都用單手搭挽,使站走靈活,次則按掤擠按,四手彼此都用雙手,兩腳站立不動,僅以身手進退,又次則活步進退,再次則向四隅進退,名為大,步法身法手法漸次繁難,務使練習的人,能進退隨意,緩急皆由自主,不受制於人。若僅一同邊活步之方式,初學者不易粘走,而練有相當程度的,覺得活步容易討巧,腰腿難得有真功夫,至於欲求深遠的,則又嫌其太簡單。太極拳的原理,和其他之拳術不同,太極拳注重粘走,所謂於不丟不頂中討生活也。粘即是不丟,走即是不頂,此理說得容易,做到奇難。一部分之粘走尚易,全體之粘走則難。欲全體粘走意,則非有大不為功,以我個人近年研究太極拳之結果,深信拳理之精細,拳法之周密,及練習者之有益無損,此非他種拳術所能及。

年來政府提倡武術,設國術館於首都南京,各省也遍設分館,首都國術館中,分武當、少林兩門,武當門即以太極拳為主體,因此太極拳的勢力,漸漸侵到了南京,練習的人日漸增多,然首都經過一次武術比賽之後,聲明以太極拳為專長的,多未勝利,而北平方面,所去應試之人,其得勝利者,雖十、之七八也曾練太極,但在報名時卻未聲明以太極拳為專長,(國術館考試武術時,報名者須聲明曾練何種武術,以何種為專長。)因之一般人對太極拳懷疑者極多,原來反對太極拳的人,不待說,益發振振有詞,即平日也曾練習太極,對太極有相當認識的,也懷疑太極不能致用。我是最相信太極的人,在這時不得不將我個人對於太極拳的經驗及心得說出來,或者可以解釋一部分人的疑惑,及增加一部分人的信仰,並可以供同好的參證。篇中時有文言口語雜操之處,隨手寫來,但求達意,不及修改,閱者諒之。

我覺得太極拳在各種拳術中,為最難致用之一種,什麼緣故呢﹖練他種拳的人,功夫即算不深,祇是練過拳的,必有相當體力,比較未經練過的強健。惟練太極拳的人,以不尚力初練一年半載,體力並不見得比尋常的人發達許多,體力既不比人強,而太極拳的用法又遠不及他種拳式之簡易,易於領會。無論初學的人,就是對太極拳用過三五年苦功夫的,除卻照一定的規矩推手以外,若教他將太極拳一手一手的用法,從頭至尾解釋出來,恐怕能辦得到的很少。既是自己不能領會自己所練太極拳的手法,卻如何能使用呢﹖練他種拳術的,和人比試起來,縱然不能把平日所學手法,絲亳不亂的使用出來,然因其平日練習時橫衝直擊,成了習慣,祇要利用這種習慣,再繼之以猛勇直前每能克敵制勝。綀太極拳的則不然,平日練習以緩慢為原則,以亳不使力為要義,而一趟架式自首至尾,連綿不斷,雖搬攔捶、指檔拳等手用法,似已明顯,然練時不是斷勁,用時自難得力。

人類本自然具有以手足自衛,及抓攫人的知能,即不知拳術為何物的小孩,他們有時相打起來,也知道劈頭劈腦的舉手打去,被打痛了的人,也知道閃開和還手,綀太極拳沒練到能致用的時候,便冒昧和人去比試,不但不能用拳法去打人,有時甚至連那本來具有的自衛抓攫的知能,都沒有了,擺出一個一成不變的架式,去接受人家的攻擊,舊小說中常有祇有招架的功夫,並無還手之力的話。練太極拳不曾練好的人,連招架的功夫也沒有,因為太極拳裡面,就沒有尋常招架的手法,然則沒有招架的手法,難道人家打來不招架任憑人打嗎﹖要解釋這個問題,先得明暸太極拳的原理,他種拳術的名稱,每有與拳術無甚關係的,惟有太極二字,完全包括了這種拳術的意義,太極就是一徊圓圈,太極拳也就是由無數的圓圈,聯貫而成的一種拳法,無論一舉手一投足,皆不能離這個圓圈,離了這個圓圈,便違背了太極的原理。再精細兒一點說,不但舉手投足不能離圓圈,四肢百骸不動則已,動則皆不能離圓圈,太極拳的招架,便是攻擊,攻擊也便是招架。不能用太極拳的方法攻擊人的,斷不能用太極拳的方法招架,因為手手處處皆是圓圈,就在這一個圓圈之中,分一半是招架,一半是攻擊,功夫越深,圓圈越小,有時尚不及見其轉動,已盡招架與攻擊之能事,所以練太極拳的人,在推手的時候,十分注意聽勁的功夫,聽勁的名詞,為太極拳所專有,其意義上不是用耳去聽,乃是用皮膚去聽,簡言之,便是練習觸覺,使之靈敏。皮膚能聽得敵勁之來路方面,即順著來勢,以半個圓圈招架,半個圓攻擊。

太極拳論中所謂粘即是走,走即是粘,就是這個道理,太極拳之不容易使用既如上述,因之練習太極拳的人,其好勇鬥狠的習氣,及希圖嘗試的心理,都不及練他種拳術的人濃厚。與同道的推手,雖也是練習致用的方法,但是推手有一定的規則,與平常比試不同,推手時的本頜,不見得便能在與人比試時,完全使用得著,在練習的時侯,既不常與練他種拳術的,作友誼比試,曾練過十年八載之後,已享有相當之名望,或已身為人師,益發不敢輕易與人比試了,這是練太極拳的人普通大毛病。練他種拳術的人,誰也有免不了這種毛病的,卻不似練太極拳的這樣普遍,即如楊澄甫受祖傳的太極,用了大半世的功夫,徒弟也教的不少,論他的本領,北平武術界的人,誰也不敢批評他一個壞字,楊家的太極拳架式,比較吳鑑泉所傳的開展,步馬也寬大,練習起來,容易增長內勁,楊澄甫本人身材高大,氣力也自不小,應該能藉這個祖傳的拳術,稱雄一時,然我到北平後調查的結果,楊澄甫的聲名,在北平武術界中,知道的確實是不少,祇是本領到如何程度反卻少人知道,因為缺乏臨陣的經驗,本來練太極拳,非有臨陣經驗不可,太極拳更是需要極多之臨陣經驗,不然總難有把握。

拳術從事比試,誰也知道少不了一個快字,何以太極拳在練習的時候卻是越慢越好呢﹖這個道理在練他種拳術的人,固多不免懷疑,就是練太極拳人們,也是不明暸的,須知太極拳的架式,全是練體,是做拳術的根本功夫,如何謂之根本功夫呢﹖第一是虛實得分別清楚,王宗岳太極拳經曰,偏重則隨,雙重則滯,每見數年純功不能運化者,率皆己為人制,雙重之病未悟耳。所謂雙重,便是虛實未分清楚,我看普通練太極拳的人,解釋雙重的道理,多以為兩腳同時著地,即謂之雙重,一腳虛一腳實,便不是雙重,而手同時打出為雙重,一手虛一手實即非雙重。若祇如此,則雙重之病有何難悟,豈有數載純功尚不能領悟這一點兒道理,以我經驗所得,豈僅兩手兩足有雙重,即一指之微,尚應將虛實分別清楚,如以一指著人,不會分別虛實,即犯雙重之病,練架式的時候,四肢百骸,從頂至踵,循環虛實,一手之中,其虛實之互為變換,愈密愈妙。自起手以至終結,處處成圓,處處隨虛隨實,假使有一寸大的地方,末曾注意,這一寸大地方便不免有雙重之病,是這般練習如何能快﹖而是這般練一趟,比隨便練十趟二十趟有進步。

第二是增長內勁,太極既不能像他種拳術用力,難道與人比試起來,真個一點兒力不要,能將一個百多觔重並有武力的人打倒嗎﹖經中有四兩撥千觔之語,不過形容少力勝多力的話,然也得四兩之力,不能說毫不要力,練太極拳時,是絕不用力,若動作太快,隨隨便便和他種拳一樣,不過幾十秒鐘便完了,如何能增長內勁﹖因其動作很慢,又一氣到底,中間不能停留,至少也得七八分鐘以上的時問,四肢百骸不住的運動,自然能將氣力增長起來,以這般增長氣力,與練他種拳術,及搬石打砂袋所增長的氣力,完全不同,這種氣力,行家稱為內勁,是全身活動的,要在全身什麼地方使用,就能全部集中於這一個地方,不一定限於肩背手足,這種內勁著在敵人身上,也與尋常的氣力不同,能使受者有如觸電。還有一層必須緩慢的道理,也是我們研究太極拳的人所不能不知道的,就是王宗岳太極拳經所說,虛靈、頂勁、氣沈丹田的道理,他種拳術,雖也有氣沈丹田說法,祇是練習的時候,軒眉努目,百脈僨張,將全部的氣提上,惟恐不及,何嘗能整個氣沈丹田,即有之,亦不過將氣悶住,或用意往下沈而已。蓋常人呼吸短促,不能直達臍下,故肺量窄狹,排洩力因之薄弱,影響壽命極大,太極拳亦可稱為道家導引方術之一種,道家吐納之術,多為坐功,導引則為行功,不論坐功行功,其要十分注意,存神上丹田,納氣下丹田則一。

老子為我國道家之祖,嘗曰﹕虛其心,實其腹,亦即上丹田欲其虛,下丹田欲其實之意,如練習架式時,動作過快,心思必散亂,呼吸必急促,何能收虛靈頂勁,氣沈丹田之效,我們須知道,太極拳之所以異於他種拳術的地方,不在身手步法之有別,全在練習時能注意到存神納氣,故經中又曰,尾閭正中神貫頂,滿身輕利頂頭懸,練習的人若不知在這上面用工夫,專注於身手步法之運用,則與外家拳有何區別。以我個人練習的經驗,最好於練習架式以前,以若干分鐘練習靜坐法,此種靜坐,並不如道家一般的守竅,祇要屏寂思慮,務使萬緣都淨,故腹部呼吸氣納下丹田,靜坐後,再從容練習。在練習的時候,最要注意的,是滿身鬆散,不可有一寸許著力之處,其轉動屈伸仰俯周旋之態,一如落雲行太空,毫無阻隔,毫無停滯。從起手以至結尾,不得有停頓處、有稜角處、也不得忽急忽緩,更不得和練外家拳一樣想像。某手係如何使用,攻擊敵人何部,應如何發出,方為得力,此類想像,為練他種拳術時所不可少,惟練太極拳則萬不宜有此。若存此類想像,便是自己限制自己的進步,其結果必與所想像的完全錯誤,就想得一部分效力,如練他種拳術的人之或專善用肘,或專善用腿,亦不可得,其故在太極拳皆係圓圈組成。

在一趟架式中,就原來不曾分出某手如何攻擊,如何招架,可以說全體沒有攻擊和招架方法,也可以說全體皆是攻擊和招架的方法。無論頭腦如何細密之人,欲從一趟的架式中,分析出如何攻擊,如何招架,必是掛一漏萬,是不啻自己將攻擊招架方法的範圍縮小,我嘗見有以太極拳教授徒眾為業的,因徒弟詢問架式中手法用處,他勉強解說,謂扇通臂是用手招架敵人的手,左手向敵人胸腔膛打去﹔海底針是以右手食指戳敵人肛門,肛門又稱海底,所以謂之海底針,嗚呼﹗如此解釋太極拳用法,則太極拳的用法,豈不是極笨極無理嗎﹖此種人可說是根本不明暸太極拳的原理。

或有問曰﹕誠如爾所說,太極拳既不要快,又不用力,平常練習時,又不能想像如何攻擊招架,卻用甚麼去和人比試﹖我說,我們練拳術的人,無論是練太極,或其他之拳術,都應該知道這個快字意義,不是兩手伸縮迅速謂之快,也不是兩腳進退迅速謂之快,同其一樣的手腳,伸縮進退迅速的程度,除卻老邁龍鍾,及疲弱殘疾的人,大概都相差不遠。須知快慢的分別,重在兩隻眼睛,但是同其一樣的兩隻眼睛,卻又有甚麼分別呢﹖就在看機會能迅速與否,敵人沒露出有可乘的機會,手腳儘管打到了他身上,不僅不發生效力,每每轉予敵人以進手的機會。兩人對打時,如何謂之機會呢﹖在敵人失卻重心的須臾之間,便是機會。而眼看到了機會,趁這機會進攻,便能將敵人打倒麼,仍不一定,還得不失地位,不失方向,纔能有效。因敵人的重心雖失,然須審其偏差所在,從何地進攻,向何方衝擊,方能用力少而成功多,若方向地位未嘗審度停當,敵人原來已失之重心,有時轉因受攻擊而得回復。

兩人相打之際,可以進功之機會,彼此皆時時可以發生,祇苦以兩眼不能發現,有時發現稍遲,則機會已過,有時因攻擊之地位及方向錯誤,雖進攻不能發生效力,也是錯過了機會。練推手聽勁,就是重在尋機會,及練習何種機會,應從何地位何方向進攻。兩眼能不失機會,進攻又不能失機會方向,便是武藝高超。全不在手腳如何迅速。若不待機會,不明方向地位,祇算是蠻打蠻揪,在練他種拳術的當中,每有自恃氣力剛強,練就二三手慣用手法,不顧人情如何,動手就一味橫衝直擊,屢能制勝,因而成名的,綀太極拳的卻根本上不能產出這種人材。

太極拳之所以練不用力,於練架式之外,有數種推手的方法,就是要練習的人,從拳術根本上做功夫,不可注意一部的動作。學外家拳打樁板推砂包等動作,或問練太極拳時候,若以餘力兼練打樁板推砂包等動作,應該祇有利益,沒有妨礙。我說,因為太極拳以圓活為體,所以在練習架式的時候,務使全身鬆散,久久自能圓活無礙,有寸許處著力,則必停滯,何況打樁板推砂包,專用蠻力呢﹖練太極拳所得的是彈勁,打樁板推砂包所得的是直力,太極拳最忌直力,原富直力者練太極拳,尚須漸次使直力化為彈勁,必完全變化之後,方能得太極之妙用,豈可以練太極的時候,兼練根本相反之直力。

或又問,練太極拳的素來不注意樁步,練習架式時,又全不用力,因之下部力量加增甚緩,和人比試起來,每苦下部不穩,容易受敵人牽動,打樁板推砂包的結果,不過能增長直力,誠有妨礙於太極圓活之體,若祇兼習站樁使下部增加穩實的程度,應該是有益無損,究竟如何呢﹖我說萬不可有此畫蛇添足的舉動,須知下部穩實與否,全繫於練習架式時,是否能實在氣沉丹田,如練有相當功夫,確實能於每一呼吸之中,都注意氣沉丹田,則下部決無不實之理,還有一層道理,應當明瞭,和人比試的時候,其所以容易受敵人牽動,或被衝退,其病並不在下部不穩實,乃腰腿不活之故,腰腿能活,則站走隨意,沒有與敵人相頂撞的時候,又何至有牽動下部,與被敵人撞退之事。

外家拳每有用剛勁衝擊敵人之手法,無不丟不頂之原則,所以初練拳時,須注重樁步,然腰腿亦貴能活,如腰腿全無功夫,休說是兩腳立在地上,即釘兩木樁於地下,用繩將兩腳綁紮其上,也一般容易打倒。嘗有武功純熟的人,兩腳或一腳立懸崖,壯士五六人推挽不動,觀者莫不詫為樁步穩實,其實與立崖邊之腳,並無何等關係,完全由於腰腿靈活,能將著身之力引向空處,太極拳論中所謂引進落空,術語謂之化勁者也。

越遇著強硬地方,越可以顯出力的效用,譬如槍彈砲彈,越是打在堅硬之處,越能發揮他的侵激力,此理是極易明瞭的。所以太極拳不以強硬為體,務必練成極柔軟,以不丟不頂為原則,使敵人雖有大力,不能發揮,如練習站樁,以敵人推挽不動為目的,豈不是與不丟不頂的原則相反嗎﹖若練太極拳有站樁之必要,則古人必早於推手方法之外,傳有站樁方法。常見有練太極拳之人,於推手的時候,在掤擠按四手之外,任意出手,或多方阻礙,使不得按規定次序推揉,功夫生疏的,每致停滯不知應如何走法,其多方阻礙之動作,術語謂之拿,即拿住不放之意。此類作法,不能沒有,然僅可為練習的一部分工作,不能以此為基本練習,好處在使練習的人,容易明白站走變化的方法,又能使觸覺增加靈敏。

無論何種技藝,皆是熟能生巧,一方面練拿,拿即是粘,一方面練走,自然由熟可以得巧,然則何以僅一部分功,不能作基本練習呢﹖因為能粘與不能粘,能走與不能走,全在功夫的深淺,若沒有相當的功夫,儘管知道粘走的方法,仍粘不住走不了。基本練習,是按著規矩推揉掤擠按四手,並得認真分析,不可苟且馬虎放過,推手也是一個太極的圓圈,在一個圓圈之中,分出掤擠按四手,掤擠為半圓,按為半圓,本係聯貫而成,故一手忽略,則全圓因之破壞,在四手聯貫成一大圓圈之中,於彼此皮膚接觸之處,每手又各成一小圓圈,每於小圓圈中,又分半圓為粘,半圓為走,兩手同時粘走,虛實須得分清,若不分清,即犯雙重。兩手虛實分清後。便得注意到一手虛中之實,實中之虛,不然,則一手之中,亦犯雙重,其弊害與犯兩手雙重等。

無論練架與推手,皆須注意尾閭及脊梁,所有動作均發源於此。脊梁須中正,不偏不倚,因動作必從尾閭發端,方足以身體運動四肢,不是以四肢牽動身體。尾閭有圓圈,則各部的圓圈能粘能走,如尾閭不起作用,各部的圓圈,也都失了粘走之效。在練太極拳不久的人驟聞此語,必生疑惑,但依此練習若干日,自有恍然之時。倘教授之人,不令學者於此等處注意,在天資聰穎,又能下苦功夫的,或者有自行領悟之一日,否則將終身不知其所以然,故從來練習武術之人,貴在能得名師,每有終年遊歷,意在求師訪友,即為此等處非經指點不可也。

原來練外家拳的人,半途練太極拳,儘管在練太極拳的期間中,絕對不再練外家拳,而外家拳進步,比未練太極以前,反加倍的迅速,原來不明白作用的手法,也明白作用了,原來苦於力陷肩背,不能變化成勁,通達於四肢的,也漸次變化能通達了。練過若干日太極拳的人,改練外家拳,則深覺其動作之容易,因太極拳的動作,是全部的,非一部分的,所謂一動無有不動,一靜無有不靜。外家拳雖不一定限於部分之動作,然其動作皆有一定之目標,及一定之作用,或用拳,或用掌,或用肩、肘、臀、膝,形式顯露,莫不可一望而知,故其用力簡單,練習時可以想像其如何致用,使練習時容易發生興趣,並容易覺得有顯著之進步。

太極拳一趟架式,始終一百餘手,其如何致用,有跡象可尋的甚少,縱可勉強附會某手如何用法,但因其一氣連綿不斷,勁路集中之點,無可尋求,惟其如此,所以能收通身圓活之效,不拘內外家拳術,總以能圓活為第一要義。故練外家拳的改練太極拳,因陡增其圓活之程度,乃自覺其進步之倍速也,外家拳每有兩手同時打出,或出手同時踢足者,此與勁路集中之原理相背,太極拳之架式表面,此類手法極多,實際先後主隨,有條不紊,不過練習的人,應該特別注意,教授的尤應在此等之處詳加解釋,某式兩手之中,以何手為主,以何手為隨,而一手之中,應何部分先虛,何部分後實,如何方能使勁路循環,成一完全無缺之圓,此等處,略有疏忽,即犯雙重之病於不自覺。拳術何以忌雙重,其原因就是妨礙勁路集中,人不患無勁,衹患全身所有之勁,不能任意使之集中於某一點,豈可忽於雙重之病,自於勁路上加一層阻礙。

外家拳於練習及使用時,多有似側身減少敵方攻擊目標,而增加其出手之長度者,本為極合於拳理,及力學之動作,惟太極拳不然,因其兩手成圓,互相救應,不能偏左或右之弊,經中所謂尾閭正中者是也。或謂以胸擋敵豈不與敵以便利攻擊之機會,我說人之一身從頂至踵,何處非受人攻擊之地,祇看人之拳術如何,其所以練太極的要含胸拔背,就在根本上防止敵人攻擊胸部的一種姿勢,練太極拳全部的方法祇惟恐敵人不肯攻入其胸部,敵手一入胸部,則隨時隨地,皆為練太極的進攻之機會。

近有人為迎合淺見者的心理,任意將太極拳的架式改為側身寬步,與外家拳同,其姿勢有時軒眉努目,幾乎握拳透爪,方自以為極兔起鶻落之致,殊不知於太極拳原理相去益遠,將來謬種流傳,必使太極拳拳失中正安舒之義,及內家溫和意味。近人皆謂太極十三式,為掤、擠、、按、採、、肘、靠八法。並左右、前後、中、定、五者,此是勉強附會,斷不可信。掤、擠、按等不過八種手法,任誰專練太極拳的人,亦不能將此八種手法,一手一手的演出整個的姿勢來給人看,僅能按著推手的姿勢略為分析,認真說起來,祇能有這八個名稱,乃略得其意的用法,至於要提出這八式來教授徒弟,以我所認識的太極拳名家,都沒有這套本錢,僅可稱之為八種手法,斷不能成八式,因為並無一定格式使人遵尋,然退一步言,當各有其妙法。至於前後左右中定五式,更含糊可笑,何種拳術無前後左右中定,太極拳的前後左右中定又有何一定的方式,古人對於一種技術命名決不如此不按實際,必另有其十三式,或其法失傳,或其名更變,並非現在所流行之太拳架式,可以名為十三式也。

上海李瑞九家,曾聘有拳術教師孟某,所擅長之拳稱綿拳,共有八路架式,亦有兩人推手法,用意頗似太極,聞孟某少時在山東河南之間保鏢為業,富有膂力,尤善單刀,其名頗顯,孟年少氣盛,自負其技啤睨儕輩,一日攜鏢投宿於旅店,與同道者談武藝,有旁若無人之概,忽有同宿一鬚髮皓然之老叟在旁冷笑,鄙視之意現於顏色,孟不能堪,忿然謂叟曰,若龍鐘似此,豈亦能武,將毋倚老賣老,以為我沒奈何乎。叟從容曰,強中更有強中手,武藝誰敢稱能,因見汝年輕不知天高地厚,故不自覺其笑之出於鼻也,怒將何為。孟益不能忍,必欲與叟較,叟亦不辭,孟方出手,已跌數步,竟不測叟以何種手法,能跌人如此乾脆,孟初以叟年邁,恐其不勝掊擊,故出手未盡其長,至此乃以全力赴之,不料一近叟身,手腳如被蛛網纏縛,有力無所施,欲跳脫亦不可得,中心惶急,遍身汗出如潘,見叟張兩臂往復搓弄如玩圓球,神氣閒逸,絕無尋常比試態度,孟始知非敵,跪請拜師,叟曰,拜師則可,但當棄汝所業隨我經商,孟亟思得其傳,竟棄鏢業,從叟往來販運於山陝之間,才二年,叟即病死,孟尚未得盡其傳。據孟在滬語人,其師所能,原有拳式十三路,歷二年半僅得其八,餘五路失傳,聞太極舊稱綿拳,孟所習者亦為綿拳,復恰為十三路,我疑其即為太極十三式。

又江西於今盛行之字門拳,身手步法酷類太極拳,架式亦為八路,又有所謂魚門拳者,架式十二路,用法與太極尤相類,亦有兩人推手之法,江西熊斗樞曾練魚門拳十餘年,前年與我相遇於漢皋,為言魚門拳以手手不離逼吸為原則,練時亦貴慢貴不用力,惜其人不能說出魚門拳來歷。我國拳術派別繁多,無論全國,即一省之中,每有數十種架式,甚至一縣之內,亦有數十種,拳術界的現象如此,應該能人甚多,始有此創造能力,我仔細研究結果,知道此種種類拳式之流傳,並不一定傳自有創造能力之人,多由一個負盛名的教師,在二三十年之中,傳出數十種拳式,雖皆託名傳自古代某人,或言岳飛,或言達摩,且有託之孫悟空彌勒菩薩者,其實手法皆大同小異,一趟架式之中,合於拳理及實用者不過三五手,此教師者,編造此種種類類之架式,無非為廣招徠計耳。

北方學拳拜師無一定肄業時期,有力者延師至家,或寄居其師家中,三年五年繼續練習之事,甚屬平常。南方則多有限制,或延師來家,或由師自行設廠授徒,率以三四十日為一廠,至多亦不過五十日,期滿則徒弟各自散去,如欲繼續練習,即增一廠。徒弟進廠之日起,至散廠之日止,其間必晝夜苦練,以求出廠後能致用,若徒弟學過二三廠武藝之後,尚不勝未經練過之蠻漢,則其師為不名譽之甚。如太極拳者,固不能計日有效,即其他理甚精審法甚密之各種拳術,亦決難於百日之間,體用俱備。從來練拳者,多係粗人,不明此理,如練二三場後,尚不能克敵制勝者,不怪其師武藝不高,即疑其吝不傳授,為教師者,欲其徒計日收效,惟有將原有之拳術擱置,擇三五便於用之手法,加以轉折,及江湖賣藝之門面動作,編造成一趟架式,而託之於世俗最迷信之古人所傳。其式簡單易練,天資略高之人,十餘日即會,再教以半月之拆用,出廠後居然能戰勝蠻漢,師之聲譽因之雀起,從習者日多,但人情厭故喜新,一年半載後又非得改造一趟架式不可。

平江有名拳師潘厚懿,三十歲時即以教拳為業,壽至八十方死,前後所教徒弟在三千人以上,其所傳架式之不同何止數十種,得其真傳者不過十人,並非彼秘不教人,學者欲求速效,使彼不能不如此。現在潘之徒弟在各處當教師者,亦有數十人,輾轉流傳,四百年之久,名稱已屢變,又焉知孟某之綿拳,熊某之魚門拳,不與太極一脈相傳乎﹖楊露禪至今不過百年,其所傳與陳績甫已相去甚遠,吳鑑泉得自楊家者,亦與楊澄甫有別,更奇者,楊澄甫之兄楊孟祥,同受家傳,而孟祥之太極獨練斷勁,一手一手使勁,放出咚咚有聲,與外家拳無別。北平除楊夢祥一人而仆,並無第二人以斷勁練太極拳者,我曾問陳績甫,陳家溝練太極拳之人,是否有練斷勁一派,陳言無有,我謂如此尚好,太極一練斷勁,便失卻太極的原理,將無窮的用法變為有限的著數,於太極拳前途有害無利。我國人習性多喜崇拜古人,鄙薄今人,因之對於武藝雖富有創造能力之人,有所發明,有所創造,亦不敢自承,皆託之古人秘傳,或夢中所傳授,此類事實之見於冊籍者,不一而足。

張三丰所傳拳法,安知非其本人所創造,恐不足見重於時,而託之玄武大帝夢中所授。今人練習武藝,朝夕從事,數年或十數年尚難致用如期願,張三丰夜夢神授,且即以之破賊,古今人智慧能力之相去竟至此哉。張三丰傳宋遠橋、張松溪等七人,並無傳詳記其手法。黃百家之內家拳法中所載,敬、勁、勒、緊、切五字訣,尊我齋主人所著少林拳術秘訣中亦引為再訣。而現正流行之太極拳,反無此五字訣傳授,我以為拳術應以理精法備,不違背生理及力學原理為標準,不必穿鑿附會,託之古人以相標榜,一若縫衣匠之供奉軒轅皇帝,木匠之供奉魯班先師,無端生出許多枝節。

南京國術館初開辨時,我適在漢口,從報端見其分武當、少林兩門,各設門長,我當即斷其如此提倡國術,決無好果,並致書京友服務於國術館者,詳論其得失。藝術本不妨各有宗派,有宗派斯有競爭斯有進步,惟武術不然,無論我國武術傳籍絕少記載,輾轉流傳,學者又絕少能通文學之人,某派傳自某人,久不可考,非如字畫文學等之派別,絲亳不容混亂,即算武當、少林兩派,比較其他武術冊籍上略有根據,然現在所流傳者,究竟是否確為武當、少林兩派,且此兩派又豈能包括中國武術,江湖賣藝之流,以及武術授徒為業之輩,為迎合國人崇拜古人之習性,任意拉扯婦孺皆知之古人,認為師祖,以相號召。南方有齊家拳,謂為齊天大聖所傳授,又有彌勒拳,謂為彌勒菩薩所傳授,比較少林派傳自達摩祖師者,更誕妄可笑。彼輩此類知識多得自師傳,並非現在賣藝及授徒者所假託,故敬謹奉持不以為妄,偶遇非難莫不誓死力爭,因其如此,所以各門各派之互相忌嫉,互相仇視,千百年來不知生了若干事端,傷害了若干性命。

在彼輩知識有限,且有藉古人以資號召之意,其標榜不足責,獨怪以提倡國術為志的張、李諸公,亦不思打破此門戶派別之惡習也。太極拳在武術中為最有研究之興趣與價值者,捉倡國術應對之有相當注意。但萬不宜以太極為普遍研究之拳術,祇可於國術館中設一太極拳專修之科、非有志深造及資性聰穎者,不行入科練習,因其理太精微,法太複雜,無論天生身體如何靈捷,資性如何聰穎之人,亦非一年半載之練習所能致用,並且初學者練之不能發生興趣,任何藝術,如研究者對之不生興趣,即不能有所得。練他種拳術,但能朝夕依法苦練,不須運用腦力,有相當時日,必有相當成功。練太極拳,則運用極細密之思想力,縱竭一生之功,亦不過偶然得著一部分作用,如練外家拳者之專善用某幾種手法而已。

經中所謂默識揣摩,漸至從心所欲,可見非能運用極細密之思想力者,不能練太極拳,此與以上屏寂思慮之言,並不衝突,太極拳為內家拳術,注重上下丹田,本近道家引導之術,但近之論太極者,多因其名為太極,迄以八卦五行生剋之理,陰陽安化之言,附會易理,則竊疑其理論雖高遠,與事實掤、、擠、按等八法,並無一定格式,前已言之,而擬之八卦,至前後左右、中定,在太極架式中更無其名稱,且任何拳術亦不能離此五者,擬以五行,尤為不倫不類。太極拳固注意陰陽變化,他種拳何嘗不注重陰陽變化,太極拳自有其非他種拳所能比擬之長處,決不在此似是而非之玄理。

當科學昌明之今日,我等研究提倡,當應按照實際加以判別,不可震驚古人之言,或名流所斷論,遽予盲從,我於太極拳用功甚淺,但其方法及名稱尚能記憶,且嘗見深於此道之人,教授徒弟實不聞掤、擠、、按、採、、肘、靠及所謂五行等,有一定格式方位,能單獨提出數人練習,則此等名目之不能稱十三式,十三式之不能附會為八卦五行,也至明顯,不知與我同好者,亦有曾致疑於此,而欲從事研究其所以然者否。

楊澄甫、吳鑑泉均以專練太極拳有重名於北平,或曰楊澄甫善發人而不善化,吳鑑泉善化人而不善發,以是二人均有缺陷,若兼有其長,則盡太極之能事矣。我曰,事或有之,於理則殊不可通,因發與化似二而實一,不能發則不能化,不能化亦不能發,故經曰,粘即是走,走即是粘。不過原來體格強壯,氣力充足之人,發人易遠而乾脆,楊體魁梧,且嘗聞與其徒推手時,常喜自試其發勁,故其徒皆稱其愛發人,吳為人性極溫文,且深於世故,不論與誰推手,皆謹守範圍,不逼人,不拿人,人亦無逼之拿之者,聞其在北平體育學校教太極拳時,學者眾多皆年壯力強,與吳推手任意進退,吳惟化之使不逞而已,始終未嘗一發,故人疑其祇善化,而不善發。我謂若吳亦常發人,但發而不能動,或動而不能遠,則疑其不善發人猶可,今吳始終未嘗一發人,證以其平日溫文之性格,可斷其為不欲無端發人,招人尤怨,非不善於發人也。

我以北來略遲,於楊吳二君皆未謀面,然深信二君,皆為當今純粹練太極拳之名宿,絕未攙雜他種拳法,以圖討巧,其功夫火候實不可軒輊。在外家拳盛行之今日,欲求專練太極拳如二君者,恐未易多得,惜負提倡國術者,不知物色人材,聞二君刻均不在南京國術館,項城當國時,幕中有宋書銘者,自稱謂宋遠橋之後人,頗善太極拳術,其時以拳術著稱於北平之吳鑑泉、劉思綬、劉采臣、紀子修等,皆請授業,究其技之造詣至何等,不之知也,宋約學後不得轉授他人,時紀子修已年近六十,謂宋曰,某因練拳者,一代不如一代,雖學者不能不下苦功夫,然教者不開誠相授,亦為斯技淪胥之一大原因,故不辭老朽,拜求指教,即為異日轉授他人也,若學後不得轉授,紀某已年逾六十,將於泉下教鬼耶﹖遂獨辭出,其從游者終無所得,蓋宋某拳師之習氣甚深,其約人之不得傳授他人,即不啻表示自之不肯以技授人也。

太極拳架式各家所傳皆有區別,然不論其手法及姿勢如何不同,其從首至尾須一氣呵成,中間不能停滯,以滿身輕利,氣沈丹田為原則,則一也。依此原則,又能時時注意陰陽,虛實變換,兔除雙重之弊,雖無明師指導,亦自有豁然貫通之日,練架式既練有真實功夫,則推手必容易進步,且不難出人頭地。如練架式不下苦功,專從推手中覓作用,天資縱高,亦不過推得兩手靈巧而已,身上功夫即增長,亦屬有限,我自乙丑年(1925)五月從事練習太極架式,迄今不過四年餘,前後已四易架式,因每從一人研究,即更換其人所傳架式,當時亦頗認為有更換之必要,及練習既熟,始悟四種架式不同者,僅其外表動作,精神則絕少差異,其有因各人傳授之不同,而互相詆誹者,特未身經練習,及入主出奴之惡習未忘耳。練太極拳者,每有存心輕視外家拳之習氣,論拳理,太極拳自較外家拳精細,但外家拳亦自有其好處,如練太極拳未練至能自由運用之程度,則尚不如外家拳容易致用也。

(原文刊于吳志青「太極正宗」一書,1985年上海書局出版)
(按﹕吳志青先生1918年自上海從學拳于楊澄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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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九年上海書局授權陳鉅整理﹐于以轉載。